成化二十三年陕西大旱,树皮被啃光,饿殍枕藉。
驿站老吏周大福守着最后一点尊严,侄子水生却把行商拖进了后院。
那夜暴雨如注,周大福听见地窖传来啃噬声。
他举灯下去,看见水生满嘴是血抱着半条人腿。
“二叔,我饿……”水生哭道。
屋外雷声炸响,驿站门前贴着的“蠲免赋税”皇榜被雨水冲落。
成化二十三年的陕西,大地像一块被灶火烧透的土坯,寸寸皲裂。
风卷过时,干燥的黄土粉便打着旋儿升腾起来,蒙住灰蒙蒙的日头,也蒙住周大福的眼睛。
他靠在驿站那扇剥落了漆皮的破旧门框上,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手里攥着的,是刚从榆树上刮下的一小撮灰褐色树皮,粗糙的碎屑扎着手心。
他捻起一小块,塞进嘴里,干枯的嘴唇费力地蠕动着。
咸涩的汁液混着泥渣滑过喉头,留下火烧火燎的刮擦感。
树皮,早已成了稀罕物,官道两旁那些曾经亭亭如盖的榆树、槐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惨白躯干,树根附近的地皮都被刨开,露出底下同样干硬的死土。
驿站门前那株歪脖子老榆,算是最后一点“家底”,被周大福看得死死的。
驿站院子角落的凉棚下,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面如死灰的汉子,是滞留下来的流民,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苍蝇嗡嗡地绕着他们打转,落在干裂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上,也无人抬手驱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腐朽的甜腥气,那是死亡无声逼近的味道。
“吱呀——”
身后驿站破旧的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侄子水生走了出来。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原本健壮的身子,如今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子撑着,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眼珠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直勾勾地,像两口枯井。
他挨着周大福蹲下,目光越过尘土飞扬的官道,落在远处光秃秃的山梁上。
“二叔,”水生舔了舔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一点吃的……都没了?”
周大福没吭声,只是把手里剩下的那点树皮屑,默默分了一半,塞进水生同样干瘦、布满裂口的手心里。
动作迟钝而僵硬。
水生低头,看着掌心里那点可怜的东西,没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闷响,像是极力吞咽着什么。“听说……皇上下旨了,免了咱陕西的粮税?”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一丝微弱的火星,又迅速黯淡下去,“免了粮税……又有啥用呢?地里……连草根都薅不出来了。”
周大福的目光,越过水生蓬乱的头顶,落在那张贴在驿站门板上的黄麻纸告示上。
纸是新的,墨迹乌黑,盖着鲜红的县衙大印,正是朝廷蠲免陕西、湖广被灾税粮的皇榜。
风沙早已把纸边卷起、撕裂,那方大印倒还刺眼地红着。
皇恩浩荡,白纸黑字,红印昭昭,却填不饱任何一张饥饿的肚皮。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驿站,听闻新皇登基,为冤死的于少保平反昭雪。
那时节,人心振奋,都说“仁宣之治”又要回来了。
他那时还是个年轻驿卒,也曾觉得天朗气清,朝廷终究是有明断的。
可如今……
“呵……”
一声短促而干涩的苦笑从周大福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天家的恩典,落不到咱这黄土地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怕惊动什么,“皇上……是个明白人。于少保那等天大的冤屈,不也平反了?召回了商阁老……只是……”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际,仿佛要穿透这蔽日的尘沙,看到那遥远的宫阙,“……汪直那起阉竖,西厂……唉!”
水生似懂非懂,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如同枯草般的头发,把那点树皮屑胡乱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嚼自己的骨头。
他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门口那块小小的空地上来回踱步,瘦长的影子在滚烫的尘土里拖曳着,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蛇。
“饿!饿得心慌!肠子都在打结!”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兽性。
周大福闭上眼,不再看他。
驿站院墙外,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一个背着褡裢的行商,踉踉跄跄地出现在官道尽头。
那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褡裢也瘪塌塌的。
他抬头望见驿站的门匾,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拼尽最后力气扑到门前,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门框,指节泛白。
“行……行行好……”行商的声音嘶哑破裂,像破旧的风箱,“给口水……给口……吃的……”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颤抖。
水生踱步的身影猛地顿住,那双浑浊的眼睛,钉子一样钉在行商身上,里面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光芒。
饥饿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烧光了他最后一丝属于人的迟疑。他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饿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响。
周大福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
他太熟悉侄子眼中那抹光了,那是饿疯了的人才会有的、不顾一切的凶光。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连日饥饿带来的虚弱让他双腿发软,一个趔趄又靠回门框上,只能嘶声喊道:“水生!别犯浑!给我回来!”
水生像是根本没听见。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那倚着门框喘息的商人。
那商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试图后退,却虚脱得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地往后缩着身体。
“兄……兄弟……”商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身上没粮了……真没了……”
水生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裂的嘴唇渗出细小的血珠。
“没事……”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粘稠感,“进来……歇歇脚……”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出手,如同鹰爪般钳住了商人细瘦的胳膊。
那商人发出一声短促惊惧的尖叫,拼命挣扎,但他那点微弱的力气在水生被饥饿激发出的一股蛮力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水生拖着那软绵绵挣扎的身体,像拖一捆没有重量的枯柴,径直往后院深处拖去。
商人绝望的呜咽和鞋子拖过地面的沙沙声,迅速被驿站死寂的阴影吞没。
“水生!放开他!畜生!你要遭天谴的!”周大福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踉跄着想追过去。
可剧烈的动作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如同压着巨石,喘不过气。
他只能徒劳地扶着门框,眼睁睁看着侄子将那微弱的挣扎拖入后院那片更深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之中。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那点仅存的、支撑了他一辈子的驿吏的体面,似乎也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天,黑得如同泼墨。
白日里蒸腾的热气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阴冷取代,沉甸甸地压在驿站破败的屋顶上。
没有一丝风,死寂得可怕。
驿站前院那几个流民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只剩下黑暗本身在沉重地流淌。
周大福蜷缩在自己那间小屋的土炕上,破旧的薄被根本无法抵御心底渗出的寒意。
水生拖着那行商消失在后院方向后,就再也没出来。
后院……那里除了几间堆放杂物的破屋,就是那个挖在地下的、阴冷潮湿的地窖,夏天用来存放些不易坏的根茎瓜菜。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周大福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透不过气。
他不敢想下去,却又无法不想。水生那非人的眼神,行商绝望的呜咽……一幕幕在他眼前疯狂闪回。
就在这时——
“咯吱……咯吱……”
一种细微而粘腻的声音,从死寂的黑暗深处,极其顽强地钻了出来,透过薄薄的土墙,钻进周大福的耳朵里。
像是某种啮齿动物在啃噬着坚硬的东西,又像是……牙齿撕扯着坚韧的筋肉,缓慢而执拗地磨着骨头。
周大福浑身猛地一颤,瞬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冷汗刷地一下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穿透力,一下一下,精准地凿在他的神经上。
“咯吱……咯吱……”
声音还在继续,顽固地、不容置疑地从后院的方向传来。来自地下。
周大福猛地坐起身,黑暗中,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冰凉的土炕边缘,指甲几乎要折断。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不行!他得去看看!就算是……就算是地狱,他也得亲眼看看!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最后一点残存责任感的蛮力支撑着他。
他摸索着下了炕,双腿抖得厉害,几乎是扶着冰冷的土墙才勉强站稳。
他跌跌撞撞地摸到门边,推开门。
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带着地窖深处特有的、潮湿的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血液的铁锈味。
他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挪。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在寂静的夜里越发清晰,如同催命的符咒。
后院角落,那扇通往地窖的、厚重的木板门虚掩着,一道昏黄微弱的光线从缝隙里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扭曲的亮痕。
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正是从这道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周大福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颤抖着手,摸到门边冰冷的墙壁,指尖触到一个粗糙的凹陷——那是挂油灯的地方。
他摸索着,取下那盏积满灰尘、灯油几乎见底的油灯。
又从怀里掏出火镰和火石,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瞬。
他哆哆嗦嗦地打了几下,火星溅落,终于点燃了灯芯。
豆大的一点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脚下方寸之地的黑暗,却将周围衬得更加深邃可怖。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仿佛隔绝阴阳的厚重木门。
“吱嘎——”
木门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混合着地窖特有的土腥和腐烂气息,如同粘稠的浪头,猛地拍在周大福的脸上,几乎让他窒息。
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举高了手中那盏光线微弱、摇曳不定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者微弱的目光,艰难地刺破地窖浓稠的黑暗,一点点向下探去。
石阶的最底部,那冰冷的泥地上,蜷缩着一个黑影。油灯的光终于勉强勾勒出那黑影的轮廓——是水生。
他背对着入口,佝偻着身子,头深深地埋在胸前,肩膀以一种怪异的频率耸动着。
那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正是从他那里发出的,在这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扭曲,撞击着石壁,又反弹回来,钻进周大福的耳朵,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周大福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四肢百骸都浸在冰窟里。
他扶着湿冷的石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往下挪,粗糙的石头磨着他颤抖的手掌。
每下一级台阶,那血腥味就浓重一分,那咀嚼声就更清晰一分。
终于,他踏到了地窖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微弱的光晕,终于勉强照亮了水生身前那片小小的区域。
地上,横陈着一具……不,是半具人体。
腰部以下不知所踪,只留下血肉模糊的断口,惨白的骨茬支棱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瘆人的光泽。腹腔被粗暴地撕开,内脏的轮廓在黏腻的血泊中若隐若现。
而水生……他正死死抱着一条从膝盖处被撕扯下来的、属于那具残骸的人腿。
他低着头,疯狂地啃噬着那腿肚子上仅存的一点筋肉,牙齿刮过腿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黏稠的、暗红色的血浆糊满了他的下巴、脖子,一直蔓延到破烂的前襟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油亮、诡异的光。
“咯吱…咯吱…”
咀嚼声停了。
水生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灯光和气息。
他啃噬的动作猛地一顿,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油灯昏黄的光,映照出一张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脸。
惨白的皮肤上溅满了深褐色的血点,嘴唇被鲜血染得猩红,嘴角还挂着一丝黏连的肉屑。
那双眼睛,不再是白日里那种饥饿的浑浊,而是一种彻底的空洞,深不见底,像是两口被掏空了所有魂魄的枯井,只残留着最原始的、野兽般的疯狂。
血污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死寂的地窖里发出“嗒…嗒…”的轻响。
他看到了周大福。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的波动,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随即,他咧开了嘴,露出沾满血丝的牙齿,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下意识地把怀里抱着的那条人腿,又往自己干瘪的胸膛里紧了紧,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二叔……”水生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像破布摩擦,带着一种孩童索食般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委屈和无助。
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冲刷出两道浑浊的痕迹。“……我饿。”
“哐当!”
周大福手中的油灯,再也握不住了。
它脱手坠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灯盏碎裂,那豆大的火苗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是垂死者最后的一次挣扎,随即被泼溅出来的灯油瞬间吞噬。
地窖陷入了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就在这绝对的黑暗降临的刹那——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上苍暴怒的利剑,撕裂了驿站上方的沉沉夜幕,将整个世界映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
紧随其后,是足以撼动大地的、狂暴的雷霆炸响!
那声音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整个驿站都在颤抖,地窖顶棚簌簌落下尘土。
“哗——!!!”
积蓄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以万钧之势倾盆而下。
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驿站腐朽的屋顶瓦片上、砸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污浊的人间彻底洗刷干净。
驿站大门前,那张在风中苟延残喘了多日的“蠲免赋税”皇榜,被这狂暴的雨水猛烈地冲刷着。
乌黑的墨迹在黄麻纸上迅速晕开、模糊,化作一道道污浊的黑流,蜿蜒而下。
那方象征无上皇权的鲜红大印,也在雨水的浸泡下开始膨胀、褪色,像一块溃烂的疮疤。
最后,饱浸雨水的纸张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一角率先脱落,随即整张告示被狂风裹挟着,从门板上猛地扯下,像一片肮脏的落叶,瞬间被浑浊的泥水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窖深处,无边的黑暗里,只剩下水生那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啃噬声。
“咯吱……咯吱……”
周大福僵立在冰冷的黑暗中,一动不动。
油灯碎裂的声响似乎还在耳边,那最后一点微弱光明的熄灭,仿佛也抽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地窖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他的眼皮上、裹住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土腥。
水生的呜咽和啃噬声,在绝对的黑暗里被无限放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他仅存的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也许是几个弹指,也许是漫长的一生。
直到——
“轰隆!”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在驿站上空炸开,惨白的电光瞬间透过地窖入口的门缝,将地窖内的一切再次粗暴地照亮了一瞬!
就在那一闪即逝的、非人间的白光中,周大福看清了。
水生依旧蜷缩在角落,抱着那截残肢,像抱着唯一的珍宝。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闪电劈来的方向,那张糊满血污的脸在强光下扭曲变形,如同庙里剥落的恶鬼壁画。
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彻底的、非人的疯狂,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弧度,露出沾着肉屑的血红牙齿。
“嗬……嗬嗬……”
那不是笑,也不是哭。
是地狱深处传来的声音。
这极致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大福的视网膜上,瞬间击穿了他所有摇摇欲坠的支撑。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周大福喉咙里撕裂而出。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身体猛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湿冷滑腻的石壁上。
他再也站立不住,顺着冰冷的石壁,如同一滩烂泥般滑倒在地。黑暗重新合拢,将他吞噬。
“呵呵……呵……”破碎的笑声从他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开始低微断续,像漏气的风箱,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狭窄的地窖里横冲直撞,撞在石壁上又反弹回来,层层叠叠,与水生的啃噬声、屋外倾盆的雨声、滚滚的雷鸣交织混杂,形成一曲来自幽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
“免粮……免粮……哈哈哈哈哈!”他拍打着身下冰冷的泥地,枯瘦的手指沾满了腥湿的泥土,“陛下啊!陛下!你免了粮!免了粮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涕泪横流,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出道道污痕。
笑声在喉咙里转了几转,又猛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干嚎:“汪直……汪直!西厂!你们看看!看看啊!这就是你们的天下!你们的……成化盛世!哈哈……呜呜呜……陛下啊……你可知道……可知道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呕着血嘶喊出来的,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血,随即又被一阵更猛烈的呛咳打断。
驿站前院,几个被惊雷和这地底传来的疯狂笑声惊醒的流民,在雨幕中惊恐地彼此对视,瑟缩着挤在一起,如同寒风中待宰的羔羊。
雨水冰冷地浇在他们头上、身上,带走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
暴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仿佛要将所有的罪恶、饥饿和绝望都深深埋葬。
浑浊的泥水在龟裂的地面上肆意横流,卷起枯枝败叶,也卷走了那张曾昭示着皇恩的黄麻纸。
驿站深处的地窖口,如同一个沉默的伤口,在暴雨中敞开着,倾泻出疯狂的笑声和啃噬声。
雨幕之外,千里之外的宫阙深处,重重帷幕低垂。
龙榻之上,那个曾为于谦平反、也曾被汪直蒙蔽的帝王,朱见深,在连绵秋雨中,气息微弱,正一步步走向他生命的终点。
属于他的时代,连同这驿站地窖里最后一点微弱的人性之光,都在成化二十三年的这场暴雨里,无可挽回地沉入泥泞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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