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云朵书签,被陈序紧紧攥在手心,一路烫回了宿舍。
当晚,他躺在狭窄的床铺上,辗转反侧。
眼前晃动的全是那行纤细的字迹和那个模糊的淡米色身影。
内心的两个小人激烈地搏斗着。
“她是在调侃我吗?觉得我的动作很滑稽?”——一个声音充满不安。
“要不要回应?怎么回应?”——另一个声音急切地追问。
“万一回应了,打破了这种默契,她以后再也不留书签了怎么办?”
这是最深的恐惧,像一盆冷水,浇得他心头发凉。
他翻身下床,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原本装饼干的旧铁盒,轻轻打开。
里面已经躺了七八张形态各异的书签,每一张他都视若珍宝。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画着打盹猫咪的,又看了看抱怨三月大风差点吹跑灵感的银杏叶。
指尖拂过那些灵动的线条和充满生活意趣的文字。
他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不,她不是嘲讽。
她有着这样细腻的观察力和有趣的灵魂,她说的“华尔兹”更像是一个带着笑意的发现。
他不能,也不该让这份奇妙的连接就此中断。
第二天去图书馆上班前,陈序坐在书桌前,如临大敌。
面前摊着一张他翻遍文具店才找到的素雅米白卡纸。
他删删改改,写了无数个版本。
想幽默,怕显得轻浮;
想文艺,怕显得做作;
想直接,又怕太过莽撞。
废纸团在脚边堆成了一个小山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所有花哨的语言。
拿起最常用的那支黑色中性笔,在卡纸的背面,写下了他反复斟酌后的一句话。
字迹是他有生以来最工整的一次,试图竭力掩饰那几乎要破纸而出的紧张:
【那你愿不愿意,教一个手脚不协调的舞伴?】
写完这句话,他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几乎虚脱,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将这轻飘飘的卡片放入笔筒后面那个熟悉的缝隙时。
他的手心全是汗。
这几乎用尽了他积攒了二十年的所有勇气。
接下来的一整天,陈序都像个高度警惕的哨兵,心神完全无法集中在工作上。
任何靠近那个靠窗座位的人,哪怕只是路过,都会让他的心跳漏跳一拍。
他假装整理书籍,在那个区域来回踱步了不下十次。
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书脊,眼神却总忍不住瞟向笔筒。
他频繁地看表,计算着她平时可能出现的时间段。
每一次脚步声靠近又远离,都像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然而,直到闭馆铃声响起,阅览区的人渐渐走空,那个期待中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陈序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检查那个缝隙——
他留下的卡纸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一种无声的拒绝。
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唐突,后悔那句或许过于冒昧的回应。
这一夜,比前一晚更加难熬。
第二天,他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沮丧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再次走向那个座位。
他甚至没有立刻去看。
而是先机械地整理了一下旁边书架几本歪斜的书,才鼓足勇气,伸手探向笔筒后方。
指尖触到了一张带着细微颗粒感的卡片。
他的心猛地一跳,迅速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张全新的书签,深蓝色的底,上面洒着细碎的银粉。
在图书馆的灯光下,像一片深邃而璀璨的夜空。
他迫不及待地翻到背面,那熟悉的咖啡色字迹写道:
【学费是——你告诉我,为什么总把村上春树放在武侠区?】
“噗——”
陈序几乎要当场笑出声来。
不是嘲笑,而是那种被精准戳中痒处的的快乐。
她不仅回应了!
她还注意到了!
注意到了他那个自认为隐秘的恶作剧!
巨大的释然和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忐忑和失落。
他像做贼一样,迅速将这张星空书签紧紧攥在手心。
强忍着几乎要溢于言表的激动,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回了管理员休息室。
关上门,他才敢拿出来反复观看,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无法抑制。
陈序很快给出了他的学费。
被他工整地写在一张素白的卡片上,悄悄放回了老地方:
【因为觉得,孤独的冒险家和浪迹天涯的侠客,灵魂是相通的。】
他怀着比第一次更甚的期待等待着。
这一次,等待没有落空。
两天后,他在笔筒后方摸到了一张新的书签,形状被剪成了一只狡黠的狐狸侧脸。
背面,那熟悉的咖啡色字迹带着跳跃的笔触:
【学费收到,见解独到!那么新问题:】
【你觉得,令狐冲和渡边彻,谁会先醉倒在酒吧?】
陈序看着这个问题,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下这句话时,嘴角那抹带着调侃笑意。
他思考了很久,在另一张卡片上认真写下:
【令狐冲会喝得痛快,醉得也坦荡;】
【但渡边彻会醉得更沉默,心事也更重。】
【所以,大概是令狐冲先倒下,但渡边彻醉得更深。】
【 PS:我猜你会喜欢令狐冲。】
沈柠的下一次回复来得更快,是一张画着电影胶片图案的书签:
【猜错啦!】
【我更喜欢《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虽然他既不冒险也不浪迹。】
【不过,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加一分!】
【最近有部老电影重映,《天堂电影院》,你看过吗?】
他们的话题,就这样借着这些小小的纸片,自然而然地蔓延开来。
从书籍到电影,陈序回复说他没看过《天堂电影院》,但很喜欢《海上钢琴师》。
沈柠便在一张蔚蓝底色,画着小小钢琴的书签上写道:
【1900选择留在船上,是勇敢还是懦弱?】
【我觉得是极致的勇敢,他守住了自己的‘边界’。】
【你呢?】
陈序想了想,回复道:
【是勇敢,也是一种浪漫的偏执。】
【但我可能……会为了某个人下船。】
写下这句话时,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们也分享着最琐碎的日常。
一张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冬瓜怪追着跑的小人书签上,沈柠控诉道:
【今日食堂惨案:冬瓜炖排骨!】
【那个冬瓜,简直是对‘炖’这个字的侮辱,它明明就是一块拥有冬瓜外形的木头!】
【来自一个饥肠辘辘却无从下筷的可怜人。】
陈序看着那生动的简笔画,忍不住笑出声。
他找来一张画着碗和筷子图案的卡片写道:
【完全同意!】
【食堂的冬瓜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它能完美吸收所有的味道,然后呈现出一种……毫无味道的口感。】
【同情你,以及,我的午餐是泡面,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甚至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也能成为他们的话题。
那天陈序没带伞,从图书馆冲回宿舍后,头发湿漉,样子颇为狼狈。
第二天,他便在一张画着乌云和雨滴的书签上描述了这番窘状:
【昨天那场雨是偷袭!】
【跑到宿舍时,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扔进水里的猫。】
【你呢,带伞了吗?】
沈柠的回复是一把画得歪歪扭扭的大黑伞:
【幸好本姑娘英明,常备伞在包!】
【躲在伞下看雨中奔跑的人们,莫名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小得意。】
【不过,看到落汤猫……】
【哦不,是落汤的同学,还是会心生同情哒(比如你)。】
通过这些不断交换的纸片。
陈序仿佛能看到一个更加鲜活的沈柠:
她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艺术有着独特的见解。
会在吃到难吃的菜时孩子气地抱怨。
也会在雨天因为带了伞而有点小得意,却又带着善良的关切。
在不经意间的某次“留言”里,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和专业。
他叫陈序,管理系。
她叫沈柠,艺术系。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更喜欢用“偷书贼先生”和“留书签的女孩”来称呼对方。
这像是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代号。
陈序那个原本装着饼干的旧铁盒,现在专门用来收藏这些书签。
每一次打开,看着里面形态各异的纸片。
他都觉得像是在翻阅一本独一无二关于沈柠的传记。
他通过这些灵动的字迹和可爱的图画。
一点点拼凑着她的喜好、她的脾气、她看待世界的角度。
那个曾经靠窗座位上的身影,如今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清晰的笑容和声音。
尽管,那声音只存在于他阅读这些文字时的想象里。
现在,他们在图书馆里不再是完全的陌生人。
当沈柠坐在老位置看书时。
陈序会借着整理书架的机会,偷偷看她低头时滑落的几缕发丝和阳光下像蝶翼般微微颤动的长睫毛。
他记住了她总是带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杯。
他甚至隐隐感觉到,有一次,当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整理她身旁的书架时。
她原本匀速翻动书页的手指,似乎停顿了一瞬。
白皙的耳廓也悄悄爬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一种微妙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他们从未真正开口交谈,却仿佛已经在纸上、在眼神的无声交汇里,交谈了千百回。
这种深入灵魂的共鸣,让陈序的感情迅速从最初的好感,发酵成了真切的喜欢。
他不再满足于这种延迟的交流。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想要一个可以触碰的未来。
他决定制作一份礼物。
他买来最好的道林纸和装帧材料,利用所有课余时间,亲手缝制了一本精致的线装书。
他在空白的扉页上,用最认真的字迹写下暂定的书名:
《偷来的时光》。
然后,他找来高分辨率的扫描仪。
将铁盒里所有的书签,按照日期顺序,一张张影印下来,贴在这本线装书的内页。
在每一张影印书签的旁边,他都用黑色墨水笔,标注了收到的日期。
并写下了当时简短的心情:
【今天风很大,想起你被吹跑的灵感。】
【这只猫,有点像昨天在路边看到的那只。】
【讨厌的冬瓜,但你的画让我笑了。】
他幻想着,在她第一百次留下书签的那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将这份承载了他们所有“偷来时光”的礼物送给她。
并正式地邀请她:“沈柠,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
第九十九天。
阳光透过图书馆的窗户,洒下熟悉的菱形光斑。
陈序怀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心情,走向那个笔筒。
他摸到了一张硬质的卡片。
深吸一口气,他取了出来。
书签的样式异常简洁,纯白的底,没有任何图案。
只有一行字,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他的心湖,激起了万丈波澜:
“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我有话想亲口对你说。”
巨大的幸福感像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序。
他紧紧握着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书签,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发出咚咚的巨响。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休息室,从背包里郑重地取出那本只差最后一步的《偷来的时光》。
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个细节,确保它完美无瑕。
窗外的阳光从未如此明媚过,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像是金色的音符。
陈序觉得,他人生中第一支与她共舞的华尔兹。
终于,终于要奏响序曲了。
时间走到第二天下午两点。
图书馆里流淌着平日下午特有的慵懒氛围。
但在陈序心中,今天却是一个盛大而私人的节日。
他早早到了岗,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仿佛要用最完美的秩序,来迎接那个即将打破他所有秩序的时刻。
那份亲手装订的《偷来的时光》,被他用柔软的牛皮纸仔细包好。
小心地藏在管理员柜台下方最不容易被碰触的角落。
他穿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条纹衬衫,是他所有衣服里最正式的一件。
头发也精心梳理过,甚至还偷偷喷了一点古龙水。
破例买来的两杯咖啡放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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